Text Documentary - Episode.4
院子里来了一个疯老太婆。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迪伦会从睡梦中苏醒,听到她就在楼下歇斯底里的叫嚷。他听不清她在叫些什么,因为她的口音很重,伴着一些迪伦也无法分辨的不知来自哪个地区的调子。迪伦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一辈子。不,他并不年迈,起码脸上的皱纹远称不起他所声称的自己已经经历的种种,头发更是光亮乌黑。他在楼下的杂货店每次与人说起自己的过往时,总是一边非常注意不让自己被人怀疑过于絮叨和缺乏自信,又同时难以克服的想再多暗示一些什么,让人觉得自己还有所隐瞒,一切只是碍于骄傲和起码的自觉。
疯老婆子到处都有。在今早,迪伦从无梦的睡眠中缓缓苏醒之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他从童年时期就生活在这里,在年幼的另一个宇宙时空中,也有另外一个老太婆被遗弃在那里,伴随他的成长。迪伦的父亲是一名教师,从五岁起,在迪伦的妈妈因为乳腺癌去世后,父子俩就一直没有离开这件居所,直到前些年父亲也终于离开了。迪伦独居此处已有四年。
他没法不觉得人生苦短,因为仅仅是四年,他就顿时觉得在脱离了父母的“襁褓”之后的这种成熟岁月就要马上结束,自己也许会在睡梦中终结家族乏味的历史。父亲是一名合格的高中教师,说是合格是因为在炎热的夏日午后,他仍然会坚持用粉笔在黑的发绿的教室黑板上认认真真的将没人在乎的数学符号一一罗列。他一边的手肘和肩膀由于常年书写板书,变得异常坚固和僵硬。腋下和后背中央部分的衬衫已被汗水打透,连成一片,活像这个国家的版图。迪伦仍然清晰记得这一幕,是因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越过夏日午后昏睡的男同学的肩膀,他能看到女同学汗水淋淋的脖颈,在失了焦的背景中,父亲的背影毫无意义的晃动着,随着数学符号抖动。
迪伦从床上缓缓坐起。先用手肘撑住一边的身体,盯着床单上的花纹眨眨眼睛确认清醒,再以腰部为中心,旋转肢体让自己的下半身伸到床沿的一边,让脚底适应与地面接触的踏实感。这个过程大可不必,但是他在通过心理暗示,强迫自己承认衰老。
老太婆还在叫唤,大没有力竭的趋势。与此同时,迪伦还在一步一步的跨过松动腐朽的木质地板走向厨房的水池。每日清晨他在这里涣洗,浴室的下水堵住了,他懒的向公寓管理打招呼,一直以来能怎么凑活他就怎么过。可是今天,在水池前他突然犹豫了。不知怎得他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眩晕,他被这股毫无铺垫的悸动吓得不轻。视野中的一切事物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并还在不断向深处延申,自己的手臂似乎再也不能抓住那就在眼前的水龙头旋钮。此后,他陷入了昏迷。
阿列克谢很是活泼,像夏季夜里街灯下的蛐蛐。
他从远处冲迪伦叫道,“你快来这边!”。迪伦急忙启动自己的下肢向阿列克谢的方向跑去。
“你今天把咱们的财宝藏在哪里了?”,阿列克谢急不可耐地问迪伦。此时迪伦才刚刚跑到他的近前,扶着自己壮的发肿的膝盖喘着粗气,呼哧呼哧。
“亏你还长的比我高大,我准保比你还能跑些,看你这可怜样子。别再耽误了,东西这次被你藏到哪里了?”
“就在主教学楼侧翼下的垃圾站底下压着。”
“我知道那儿!准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那些外面雇来的下三滥根本懒得接近那里,有了垃圾桶谁还会把东西撇在那里啊,可你倒也不想想咱们那个女怪物,蟑螂似的,能放过那里吗?还是快跟我过去吧。”,说着阿列克谢就自顾自地向教学楼的方向头也不回的跑了起来。他确实跑的比笨重的迪伦快些。
此时眼看夏季就要来临。三月的迎春花已经开败,四月的油菜花不大鲜艳,但是学校附近职工寓所楼下的梧桐灌木上的新芽依旧坚挺。家里楼下的街道边上有一幢三层楼高的建筑,一座宽敞的室外阶梯贯通了所有楼层,通向三层的露台。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窗户不开在面向街道的这一边,入口也不在这里。二层在午后会传出酒杯和骰子的声响,有一个破败的木制吧台背对着阶梯旁二层的大门竖立着,木头在多年潮湿和干燥的往返交替中已经开裂成了一道一道的。这一层的面积很大,职工棋牌室的采光极好,十分通透,但是门外阴暗的走廊又像是另一个世界,黑黢黢的,据说背后通向不受待见的临时职工的临时寓所,可迪伦和他的伙伴们进去看过,那里面只剩下一堆胡乱摆放的双层铝制床架和摊在下铺床板上过时的报纸。报纸上说的是本市堂堂的公立剧院居然在上演色情演出,一经相关人员举报,演出组织者便被拘捕。另附,警方鼓励市民踊跃提供线索,以防存在漏网之鱼,配图中一个穿着清凉的女郎摇晃着酒瓶,将啤酒喷撒在自己身上。这倒是像在给这场演出打广告。
阿列克谢叫住迪伦时,他自己正沿着阶梯从三楼天台上走下来,而迪伦正准备穿过街道,到二楼上去找找爸爸。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以免你的想象落入俗套,这并非一名软弱且不负责任的父亲,会在白天的午后就在吧台边上借酒消愁,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入夜后回家用皮带扣打的孤子鼻青脸肿。事实上,负责人的数学老师滴酒不沾,他只是站在牌桌边看其他职工打牌。表情严峻,似乎腹有良策,但他骗不了别人,这副表情黏在这样一具矮小嶙峋且看起来逆来顺受的成年人身上,很难让人当真。他从不加入牌局,实际上也无人邀请,游戏将尽时大家一哄而散后,他也就悻悻的离开了。
看着阿列克谢越跑越远,他只好跟了上去。